记者 周华诚
4月14日,傍晚。
夕阳西下。
站在甘肃省民勤县夹河乡国栋村的“杭州林”基地里,四面如此安静。风停了,空气中没有一粒沙。
齐腰高的梭梭,一行行地站立,是一幅静默安稳的风景。闭上眼睛,仿佛能听见沙地上小蜥蜴爬行的声音,以及梭梭在这个春天的傍晚醒来并悄悄发芽的声音。
数百亩梭梭林地之外,便是广袤无垠的、流沙像波浪一样一刻也不曾停止变幻的——腾格里沙漠。
我们站在梭梭林地里,看见沙生植物正在覆盖这片荒野。而在3年前,这里还是一片几乎看不见几株野草的不毛之地。
把3年前的照片和如今的照片摆在一起,这种巨大的区别就显现了出来。
所有的变化,是在比较中得出的——
“走着走着,我们发现地上有不少洞。这些是老鼠洞,马俊河一边说,一边用铁锹将洞铲掉。又一处我们发现洞被乱刨一地,原来这是狐狸抓老鼠刨的洞。偶尔也能看到地上有羽毛,是野鸡,有很多,兔子也不少……看来,这片林地已有其简单的生态系统,虽然脆弱,但生态系统已经处于良性循环的恢复中,这让我很是兴奋……”
“作为一名杭州市民代表、志愿者,到民勤的第一天,由于白天的劳动、在风沙中一路行走,我整个人就被沙裹了起来,仿佛穿了一件沙衣似的,晚上一回到旅馆,就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还把裹着泥沙的衣服洗了。第二天通过走访当地农民家庭,我了解到民勤用水的珍贵,为自己多用了民勤的水而自责不已。同行的小雷为了节水,不洗头、不洗澡,我之后也做到不洗头洗澡,尽量少用水……”
这是两位杭州市民代表、志愿者,在走进民勤荒漠之后的切身感受。
这样的感受,如果不是在现场,你很难有所体会。
比如说,你会在荒漠里,为一株梭梭枝头一点点针尖绿而无比兴奋,为墙角沙地里冒出的几厘米长的芦苇叶而惊呼,会为一株小指般粗的梭梭被风折断而痛心。
我们同处一个世界,但不在同一个地方。而当我们互换位置去感受时,原先被我们漠视的一切,就焕发出无比重要的意义。
从现在开始,重新打量我们的生活。哪怕是一点小小的改变,都会成为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的力量。
4月13日至17日,杭州日报走进民勤、见证“杭州林”一行人,来到距离杭州2600公里的甘肃省民勤县考察。成员中,有杭州丝绸行业协会会长、金融管理人士、知名作家,也有大学生、普通市民代表。他们观察、发现,他们探问、思考、见证“杭州林”这样一个公益行动的力量与价值。
那是绿洲
莫小米(女,50后,知名作家)
四方院子,黄土院墙,西北方向刮来的风日夜不息地把黄沙直堆上屋顶,后门已被埋实,正面看是个家,侧看就是一个沙丘,——亲眼看到了同事镜头中的景象,还是被震慑到。
可是从正门绕过去,忽见沙丘斜坡上,一抹翠绿,同行者集体惊叫,扑过去照相。
四月昌盛村的这一抹翠绿,是一根孤独的芦苇。
紧贴昌盛村,杭州林的牌子四周,黄沙形成高高低低的小丘,稀疏地摇曳着焦黄低矮的芦苇,证明这里曾经水草丰美。
这儿的梭梭们,远没有国栋村“杭州林”的梭梭长势喜人。早一天我们所见的国栋林梭梭,真的有了一点成林的迹象。
已达半人高的3岁梭梭,今春抽出了浅金的新枝,长成一束捧花的形状。白刺像是连片的铁蒺藜,以疯狂的劲头抓住一个个沙丘。满地带刺扎脚的焦金色野麻,让我们几乎没法落脚,走上几步,裤筒、鞋袜里全是刺。但我们高兴,国栋林,已经完全脱离了沙漠的模样。
可是眼前的昌盛林,我不想掩饰我的第一感觉,基本上,还是一片荒漠,尽管那儿已经竖起了醒目的牌子,牌子上有着每一位捐款的杭州人的名字及所捐数额。
我们从杭州林地界的这头走到那头,我几乎睁不开眼,口鼻里全是沙子,风最大时,不得不横着走,以免被刮倒。
是的,我们在这儿种了梭梭,一年过去,有一些活下来了,还很小;有一些死了,它没能在如此的风中站住脚,残骸不知何处。
今年,小马他们改进了工艺,预先埋设了1.5米见方的麦草格子固沙,在每个草格子里种一棵梭梭,去年被风刮跑的空位,今年作了补种,它们是那么弱小,因为有了摇篮,都站住了。
我们蹲下身子,一棵一棵地察看,你不会相信,有几棵小梭梭的根部,居然绽出了一点点针尖大的绿芽,我们围住每一点针尖绿,仿佛替它暂时地挡一挡狂风,那一刻在我们看来,它比祖母绿宝石还要珍贵万分。
当我们全体变成沙人,噙着满嘴沙子回到村里,在炕沿坐定,听村民说,今天不是刮风日哩。才知道,在昌盛村,这根本不算风;才知道,为什么屋子都会被埋掉;才知道,什么叫沙进人退。
民勤,是河西走廊上向西北分岔的一条支路,一条没有出口的断头路,路的出口被巴丹吉林沙漠和腾格里沙漠封死。从民勤县沙漠治理博物馆放大的地图上看,民勤就像一艘绿色的船,驶入茫茫沙海深处。黄沙大海像真正的大海一样会暴怒,那就是沙尘暴。民勤又像一把碧玉的簪子,紧紧楔入飞舞不停的黄色长发,让它稍稍地收敛。
我找国栋村,它就在民勤的船头上。
我找昌盛村,老天爷啊,它竟然是游离在大船之外的,是巴丹吉林沙漠上,一个暗绿的小圆点,就像大船抛出去的一只救生圈。它在风口浪尖。
昌盛村一位老人,每天起床把埋住后门的沙子扫净,第二天又埋上,又扫净,已经扫了8年。去年他还参加了杭州林的种梭梭,今年我去,没见着他和他的后门。老人已经过世了。
昌盛村一个全劳力年收入约两千元,跟我们聊天的村民40岁光景,是村里最年轻的人了,也很少有姑娘肯嫁进来吧。
黑夜的荒原,星光,篝火,羊汤沙米粥在锅里炖着。小马对饥肠辘辘的我们说,快了,一小时后可以吃了。沙漠上的时间很慢,我们需要耐心等,就像耐心等待梭梭成活、长大。
我说小马,说真心话,今天我心情有点沉重,明天我们要回杭州了,而小梭梭们只能站在这,生死莫测。
我问小马,在昌盛村,人和梭梭一样,活下去那么难,从来没有想过放弃它?
小马说:可是,它是一块绿洲哪。
哦,原来,青翠欲滴的江南不叫绿洲。满眼苍黄中,有着针尖绿的希望,那是绿洲。
眼见为实的快乐
盛争朝(男,60后,银行管理人士)
杭州日报发起的“拯救民勤”活动,在我去年担任浙商银行城西支行行长时,组织了单位的员工和我们一起成长的一批客户参加了这项有意义的活动。
此前在单位我也参加过一些募捐慈善活动,和一些同学、朋友聊起时,都说有意义,但总觉得缺点什么,一时激情过了就没继续的热情,最大的缺憾就是看不到善款投放后点对点的直接的效果。而要达到这一点,需要有人去组织、去管理、去实地跟踪和检查反馈善款投放的效果。
去实地看看善款投放后的效果,去分享成果,杜绝不足,是每个捐款人的心愿。
欣慰的是,杭报满足了我的这个愿望,这次我跟随已七下民勤的杭报记者,从杭州乘飞机到兰州,从兰州坐火车到武威,从武威坐汽车到民勤。民勤是联结巴丹吉林沙漠、腾格里沙漠的一块绿地,它要是消失了,两大沙漠就会连成一片了。杭报募集的善款,交给一位叫马俊河的小伙子在民勤种梭梭治沙。
在国栋村的“杭州林”,看了种梭梭前地上光秃秃的图片,走进了三年前开始种植的梭梭林,见到了梭梭防沙后地上长出来的草,见到了吃草的老鼠的洞,见到了据说是狐狸挖掘老鼠洞捕食老鼠的痕迹,看到了正在恢复的生物圈,真高兴。
在昌盛村的“杭州林”,看到了已被围草栽种的梭梭,虽然去年我们支行员工和客户捐种的梭梭成活率不到百分之五十,但成效已不错,我们走访的农户说:“压草治沙种梭梭后,村子里的风沙小多了”,有了成效,当地的农户就非常自律自觉地不放羊到“杭州林”中去了,防止破坏植被。听了,非常高兴。
这次民勤之行中,在享受眼见为实的快乐,感受到治沙成功的希望的同时,也看到了痛心之处:有些地方的农户砍掉了已碗口粗的胡杨树,因为胡杨树根系发达,吸水能力强,有胡杨树的地方,周边的苹果树、庄稼都因根系不如胡杨树发达,争不到水而长不好。农户为了生存和收成,砍掉了已种植十多年成材的胡杨树。
因此想法也多多,怎样在种植后加强管理,怎样在防沙种树的同时,帮助农民找到良性种植和经营之路,也是需要志愿者们探索和智力支持的。这是一个我们以后需要探索的课题。
我们也有想法:梭梭套种药材肉苁蓉、尝试沙漠徒步旅游等等,希望能慢慢尝试,在鼓励农民巩固治沙成效的同时,也能在不损坏绿化的前提下找到增加农民收入的良性发展之路。
我们努力着,希望有更多的人加入!
最美“杭州林”,我们一起坚守
陆劲松(男,70后,某企业总经理助理、工会主席)
杭州很美,在距离2600公里的大西北,有一片“杭州林”更美。
大西北的天空是灰的,大地是黄的,空气里充满着泥沙的腥味。面包车摇摇晃晃地开着,我即使戴着厚厚的口罩,飞沙还是侵入我的嘴巴。
当看到“杭州林”的牌子时,我心里热乎乎的。民勤国栋生态沙产业专业合作社是我们“杭州林”建设的承担者,做好生态林梭梭的种植和后续管护。负责人马俊河与我们一行9人拥抱、握手,让我感觉到这份情胜于友情、亲情,是将杭州与民勤连在一起,承载着几千上万名杭州人共同心愿的感情。
我们向沙漠深处走去。这里的植物更少,灌木丛更矮,脚下沙不再那么硬了,走在上面鞋子也会陷下去。可想而知,在沙漠种树的艰难。
马俊河向我们介绍:“民勤一年的降水量只有150毫米,很少下雨,上游来的水也很少,又被西边的巴丹吉林沙漠和东边的腾格里沙漠两面夹击,沙漠的水位在地下40米,而且水位每年还在持续下降。这对种树来说,是多么的艰难。”
“如果没有像‘杭州林’一样的治沙工程,民勤这块人工沙漠绿洲将会被沙漠吞没。”我们走到前年种下的“杭州林”里,梭梭存活率在90%以上,高的已经达到2米,确实给我们惊喜。
我从图片上看到,三年前,这片荒漠里几乎没有什么杂草,全是光溜溜的流沙。现在,梭梭林子里已经遍地是沙生植物了。有过比较我才知道,原来变化是如此明显。
后来我们又去另一个基地,“杭州林”昌宁乡昌盛基地。这里的环境比国栋更恶劣,浮沙更深,许多老泥房已被沙丘掩盖了。38岁的村民侍东元告诉我们,一个星期才能接到一次水,一个生产队只有5口深井用于农田灌溉和生活用水,井深达100米至150米。许多年轻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38岁的他是村里最年轻的农民。
当我看到,去年在这片流沙地里种植的梭梭,很多被风沙吹走了,有的被风沙掩埋了,心里非常惋惜。有的梭梭根系露出2米多长,幸存的那些梭梭坚强地维持着生命。
去年冬天,这里采用了先压草格、后种梭梭的方法,风沙被压制住,相信明年这里的梭梭一定会坚强地活下来。我暗自鼓励自己,一定要继续参与杭州日报“杭州林”的活动,与民勤人民一起与沙漠抗争到底。
梭梭林里,脆弱的生态系统正在恢复
雷俊杰(男,80后,医药公司员工)
终于来到了治沙的最前线。风很大,黄沙扑面。当我们走进三年前种植的杭州梭梭林时,明显感觉到风势趋缓,基本没有沙尘。我们欣喜地看到,梭梭长势良好,大多有七八十厘米高了,株冠直径大约有五六十厘米。马俊河给我们介绍说:梭梭是一种沙生灌木,十分耐旱,又名锁锁,我想大概是取其固沙锁丘之意吧。
我们从西向东,穿越这百亩梭梭林,鞋里袜子上扎满了刺蓬、沙米的尖刺,很是难受,心里却十分高兴。马俊河说,梭梭种植成林,刺蓬沙米这些草本植物就会“受其恩荫”,围着梭梭长起来,否则风沙会将它们吹走,同时围绕梭梭满地的沙生植物也会起到覆盖地表、减少蒸发、保土保水的作用。它们和梭梭相互配合,已经给这120多亩沙地穿上了衣服,保护了这片土地不再被沙漠侵蚀。
走着走着,我们发现地上有不少洞。“这些是老鼠洞”,马俊河一边说,一边用铁锹将洞铲掉。又一处我们发现洞被乱刨一地,原来这是狐狸抓老鼠刨的洞。偶尔也能看到地上有羽毛,我问马俊河这是什么鸟的羽毛,马俊河说是野鸡,有很多,兔子也不少。看来,这片林地已有其简单的生态系统,虽然脆弱,但生态系统已经处于良性循环的恢复中,这让我很是兴奋。
我们亲手栽种梭梭,手里捧着大约只有一炷香粗细的梭梭苗,不禁感叹,梭梭苗这么小,不到三年就能长这么高。“梭梭的种子给丁点儿水,在两三个小时就能发芽。梭梭苗第一年栽下去,根就能扎三米深”,梭梭的生存,是多么顽强。
当我们赶到杭州林另一处基地——昌盛村时,面对被黄沙淹没到房顶的民居,我们都惊呆了。村民侍大哥说:“我们十分欢迎你们,也十分感谢你们……”
村后的沙漠里,是这两年里,杭州人捐种的四五百亩梭梭。我们走了一圈,发现有的梭梭苗已经发出嫩芽。这漫漫黄沙中的丁点儿绿,使我们备受鼓舞。
是啊,如果没有生命,即使春天来临,我们又能期待些什么呢?
“这梭梭苗全都活了吗?”我问马俊河。
马俊河说:“现在还不完全看得出来,得等到5月20日前后才能知道。但只要不被风沙吹走,梭梭一定会活下来。”这大片沙漠里,都压了麦草方格,梭梭苗一株株栽在方格中。麦草方格还是目前最简单有效的固沙方法,但成本也相对高些。
这几天,我们既看到漫漫黄沙对民勤绿洲的侵蚀,同时也看到了像梭梭一样顽强而乐观的马俊河和他的团队。他们的乐观顽强的精神,使我们看到了希望。
画笔下的梭梭
叶露盈(女,90后,中国美院学生)